英国铁路工人大罢工：保守党政府岌岌可危的又一注脚
有竞争的思想，有底蕴的政治
文丨徐轶
昨日，英国首相鲍里斯⋅约翰逊宣布辞职，引发英国政坛震荡。尽管普遍认为约翰逊被迫“主动辞职”的导火索是近日被曝光的保守党副党鞭克里斯托弗⋅平彻的性骚扰事件（约翰逊负有包庇的责任），以及在疫情期间违反规定在首相官邸多次举办派对的“派对门”事件，但当自约翰逊上台以来，英国社会可谓矛盾频发——脱欧、贫富差距、难民、通货膨胀等等问题，而新冠疫情又加剧了这些矛盾，导致后疫情时代的英国社会甚至出现了“民不聊生”这一现象。英国保守党政府的统治已经岌岌可危，过去几周发生的英国铁路工人大罢工正是这一背景下的例证。
在6月20日至26日这个星期里，英国爆发了三十三年以来规模最大的铁路工人罢工。在铁路、海事及运输工人全国工会（National Union of Rail, Maritime and Transport Workers，简称RMT）的组织下，受雇于英国铁路网（Rail Network）及十三家铁路运营商的四万名工人分别于6月21日、23日、25日举行了为期三天的罢工行动。在首个罢工日，一万名伦敦地铁工人参与了罢工，总罢工人数达到了五万人。因此，在这一周的三个罢工日里，全英国的轨道交通基本瘫痪。
一、为什么罢工？
需要事先说明的是，此次罢工由受雇于铁路系统的RMT工会会员投票决议，计划于工会与铁路网等雇主组织谈判失败后发起的行动。直到罢工前一天，工会与资方的谈判仍在继续——而这一谈判已经持续了两年。那英国铁路工人罢工的诉求是什么呢？根据RMT官网，此次罢工围绕三个诉求，即“保卫工作、薪资和工作条件”。英国媒体报道最多的是铁路工人对于薪资增长的诉求，而对于其它两个诉求则较为淡化，但实际上三个诉求是息息相关的。
RMT发布的罢工行动标志
诉求一：加薪
首先来看围绕薪资增长的争议，RMT要求的涨薪幅度是7%，而铁路网只允诺2%的涨幅，之后可以再追加1%的增长，前提条件是工会同意铁路系统进行“现代化改革”（意味着裁员）。RMT提出的薪资增长要求有其充分理由。首先，自新冠疫情以来，人们开始居家办公，铁路运输量大幅较少，工人的薪资已冻结了近三年。如今英国已解除所有的防疫措施，人们也恢复正常的铁路通勤了，铁路运输量恢复正常，理应恢复正常的涨薪机制（注：很多英国人并不居住在工作地城市，而是每天通勤往返于工作地周边的小城镇，因此通勤的乘客是英国铁路最主要的客流来源）。其次，自俄乌危机以来，英国的能源价格大幅上涨，再加上脱欧遗留的个别行业劳动力短缺问题等，均导致通货膨胀激增。到今年秋季时，英国的物价指数增长率将达到11.1％，远远高于铁路公司允诺的最多3%的薪资涨幅。正如RMT总书记米克⋅林奇所言，“铁路工人正在变得越来越贫穷。”
那么铁路工人的收入到底有多少？他们的收入在英国各行业中处于什么水平？对此不同的利益相关方有不同的说辞。英国的政府部门和铁路公司试图把铁路工人描绘成高收入群体，交通部部长格兰特⋅沙普斯声称铁路工人年收入的中位数是44,000英镑(折合人民币约36.1万元)，而火车司机的年收入中位数更高达59,000英镑（折合人民币约48.4万元），远高于全国工资的平均水平26,000英镑【1】。RMT反驳了这种计算方法，因为火车司机无疑是一个高薪职业，但RMT代表的不是火车司机，而是铁路系统里大量的中低收入工人。如果把火车司机排除在外，绝大多数的铁路工人年收入在25，000-31,000英镑。事实上，应该把铁路工人分成不同的职业工种来看待他们的薪资水平：列车员、售票员等铁路辅助人员年收入为23,000-36,000英镑，轨道维护工人年收入为16,000-34,000英镑【2】，而大量的清洁工只能挣到英国的最低工资，即时薪9.5英镑(2022年的最低工资标准)，月收入仅一千多英镑。RMT的会员中约有一万名铁路清洁工人，因此他们代表的是铁路系统的中低收入群体、是那些领着低于或接近全国平均工资水平的工人。
英国《卫报》一篇报道揭露了谁才是铁路部门真正的“肥猫”。铁路网的首席执行官Andrew Haines年薪588,000英镑，首席财务官Jeremy Westlake以 415,000英镑的收入位居第二，而与工会谈判的铁路网首席谈判代表Tim Shoveller和其他五名总经理的收入为335,000英镑。最大铁路运营商FirstGroup的首席执行官Graham Sutherland的年收入（含奖金）接近100万英镑，铁路车辆公司Porterbrook的首席执行官在2020年赚取了750,000英镑【3】。原来，铁路系统的高管们赚取的薪水是普通工人的十倍甚至二十倍。事实上，就算在疫情期间，铁路运营公司仍然攫取了巨额的利润，例如FirstGroup，在英国独立及合资持有四家铁路运营商，过去一年的年利润达到了2.268亿英镑；另一家持有铁路运营权的运输公司Trenitalia,其在2019年的利润达到了5亿英镑。所以问题症结不在于铁路系统是否亏损，而在于其利润如何分配。
围绕铁路工人的涨薪诉求，原首相约翰逊给出的回应是：提高工资就会继续推高物价，导致工资与物价陷入“螺旋式增长”，因此是不可以按照通货膨胀率给工人涨薪的。可见，约翰逊的潜台词是：面对物价飙升，工人们节衣缩食就是了。工会对此的反驳是：推高物价的是能源价格和俄乌危机，不是加薪！难怪乎，在6月18日，由全国工会联盟组织的一场大游行中，示威者们喊出了“No more austerity（不再财政紧缩）”、“Kick the Tories out(赶走保守党政府)”的口号。因为工人们早已意识到，这些保守党政府高官、议员以及他们所代表的资本家及其代理人，正领着丰厚的薪水，怎么可能体会劳工阶层在物价高涨年代的生活困境。工人们只有通过抗议行动，赶走保守党政府，才有可能改善自身状况。
6月18日在伦敦举行的全国工会大游行 作者拍摄
诉求二：保卫工作
罢工的第二个诉求是，保卫工作、反对强制裁员。英国政府曾在疫情期间补贴了一百多亿英镑以支持铁路系统的运营，但现已决定削减４０亿英镑的铁路资金。在资金紧缩和客流量减少的情况下，政府及铁路部门认为必须通过“现代化的改革”才能节约成本，恢复盈利。所谓现代化的改革，其核心思路就是通过技术的应用削减工人数量。目前采取的现代化改革的措施包括：通过安装摄像头、使用无人机等方式来检查轨道，以此削减约2500个轨道维护工人的岗位；通过进一步关闭人工服务的车站售票处，削减售票员和检票员等岗位；减少列车餐饮服务，以削减列车员岗位等。【4】
与中国的火车站不同，英国很多小镇的火车站已经实现“无人化”了——无人售票，也无需检票，更没有安检，乘客自行通过线上渠道或者使用购票机购票，上车后由列车员使用手持式验票机验票即可。交通部长沙普斯声称现在80%的乘客都是线上购票的，因此应该进一步关闭人工售票窗口。如果说削减车站的人工服务只是RMT所反对的忽视“乘客的多样性需求”——例如那些不擅长使用机器购票和需要现金购票的乘客，那么削减数千个轨道维护岗位，则可能对火车运营的安全性带来致命隐患。然而，铁路公司似乎不愿意在该问题上妥协，铁路网表示他们会确保铁路的安全性，并强调工会同意接受铁路系统进行现代化改革是他们给工人加薪的条件。对于这个用“加薪”换“裁员”的交易，RMT拒绝了。
诉求三：保障工作条件
罢工的第三个诉求是保障工作条件。RMT在其声明中指出，铁路运营公司抨击了现有的养老金计划，包括稀释福利，让员工工作时间更长，退休后将更穷，同时增加工作强度。他们还以“内部解雇和重新雇用”的形式以破坏工作条款和工作惯例，包括降低现有工资和增加工作周。
工作条件和工作保障的恶化相对于前两个诉求而言，很少被媒体报道所提及。但这些工作条件的恶化和对工作条款的破坏却真真实实地降低了铁路工人的工作质量。比如有伦敦地铁工人反应，新开通的地铁线路增加了夜间服务，地铁司机被强制安排夜间工作，无视他们的疲劳和家庭责任，而这些夜间轮班都不在原本签署的工作合同里【5】；也有列车员反应，其雇主在疫情期间减少了列车员班组的人数，在疫情结束后却没有恢复，增加了他们的工作强度；又或者是缩短了工人们轮班之间的休息时间，导致他们极度疲劳。
可以看出，尽管铁路工人的罢工行动是激进的，但他们提出的诉求却是防卫性的，他们只是希望能保住现有的工作和维持既有的工作条件和许诺，而加薪的诉求也只是为了勉强追赶上飙升的物价。
二、各方态度
我们来看看此次罢工中的各方态度。约翰逊所领导的保守党政府无疑反对罢工、反对加薪及工会提出的各项诉求。约翰逊认为罢工“毫无必要”，并且强调铁路系统的现代化改革将带来更多的好处。交通部长沙普斯除了拒绝让政府介入谈判之外，还在致力于推动修改法律，希望通过立法改革允许罢工期间聘请临时派遣工人替代罢工工人。他说，“像这项立法这样的改革至关重要，将确保未来的任何罢工都将造成更少的干扰，并允许适应性强、灵活、技术全面的派遣工人在罢工结束后继续工作。”商务部长克瓦滕同样表示支持修改罢工的相关法律，他认为工会是向国家“勒索赎金”，“废除这些1970年代的限制将使企业能够自由地快速获得完全熟练的员工，同时让人们能够不受干扰地继续生活，以帮助保持经济运转。”
与此同时，英国最大的在野党工党对此次罢工的态度却非常暧昧。一方面，他们没有明确表示支持铁路工人罢工，而另一方面又受到来自保守党的批评，指责他们没有谴责罢工行动。工党内部的态度也颇为分裂，党魁基尔⋅斯塔默要求工党议员不要对罢工表示支持，但许多工党议员（包括三名前排议员）仍在罢工日出现在罢工工人的纠察线上，公开对罢工表示支持。据BBC报道，工党可能会对无视呼吁、出现在纠察线上的前排议员采取纪律处分，但预计不会立即采取行动。【6】
工党在此次事件中的暧昧态度毫不令人意外。尽管名义上仍是工人的政党，但自前任党魁杰里米⋅科尔宾下台以后，党内右派力量完全控制了工党，左派力量不断被压制和瓦解。据估计，约有15万名工党党员被赶走或因心生厌恶而退党。其中，英国的面包师工会在成为工党会员工会100多年后，其理事长遭到了工党开除，因此整个工会都脱离了工党。【7】《金融时报》评论现任党魁斯塔默的亲商立场和对财政纪律的强调，既粉碎了科尔宾的政治遗产，又是一种对布莱尔主义的复兴。正是因为工党不再代表工人阶级的利益，英国的广大劳动者才意识到，通过议会民主等渠道已经无法保障和改善他们的劳动权益了，唯有通过工会组织和街头行动，方能发出他们的声音。
在英国的几个主要政党中，目前公开对工人表示同情的仅有苏格兰民族党的领袖，即苏格兰首席部长尼古拉⋅斯特金。她呼吁政府做好自己的工作，与RMT进行谈判，并强调“英国公众正在为保守党的反工会言论付出代价。”
在铁路工人罢工期间，保守党的支持率下降到了二十多年来的最低水平。这些压力不仅来自于工会，还同时来自于议会选举。尽管无法证明这与保守党政府的反工会态度直接相关，但事实是，在刚过去的6月24日的中期补选中，保守党接连失去了两个选区的议员席位。而近日大批内阁成员辞职以协迫约翰逊辞职，更加剧了保守党政府的统治危机。
对于英国民众而言，尽管铁路和地铁的罢工严重影响了人们的出行，但大多数人并没有表达出太大的怨气。这一方面要归功于工会的提前告知和罢工的有序性。RMT在会员投票决议罢工后，依照法律规定提前两周公布了具体的罢工日期，这有利于需要出行的民众早做安排，选择改期出行或者寻找替代性的交通方式。据报道，在罢工第一天，共享汽车、自行车和电动滑板车的使用人数都大幅增加。另外，在罢工日，工人们除了设置纠察线，瘫痪了大部分的铁路运营外，并未造成公共秩序的混乱。
一些民调机构对公众的态度进行了调查。Savanta ComRes发现 58% 的人认为罢工是正当的，而 34% 的人认为罢工是合理的，而 YouGov 发现 37% 的人支持罢工者，而反对罢工的人则为 45%；Ipsos发现两种意见占比相当，支持和反对者各占35%【8】。而RMT发布的独立民意调查则显示，59%公众支持铁路工人在谈判失败时罢工的权利，70%的公众支持工人的加薪诉求。该调查还显示公众普遍反对利用铁路行业牟取暴力的行为，其利润应该用于保护就业和公共服务【9】。
三、铁路罢工走向何处？
截至笔者完稿之时，工会与资方的谈判仍未取得实质进展，政府依然拒绝介入谈判并持续释放敌对态度。三日罢工预计使铁路行业损失1.5亿英镑。RMT表示不排除采取进一步的罢工行动，但未来的日期还有待确认。尽管无法预测这次三十三年来最大规模的铁路工人罢工最终结果如何，但我们不妨来看看上一次铁路工人罢工取得的成果。
1989年的铁路工人罢工由RMT的前身——全国铁路工会（National Union of Railwaymen）所领导。当时英国铁路还没有被私有化，但时任首相撒切尔夫人已经开始了对诸多核心产业的私有化改革。罢工的焦点依然是薪酬增长。当年的通货膨胀率约为8%，当时国有的英国铁路公司向工人提供的薪酬增长为6.7%，并附带条件。工会通过投票，发起了六次、每次为期一天的罢工，最终赢得了8.8%的薪资增长，且没有任何附带条件【10】。
今日的英国铁路工人和当年的铁路工人处在既相似又不同的境地。尽管同样是保守党政府执政，但当年的铁路系统仍属国有，谈判对象仅有一家国有的铁路公司；而如今四万名罢工工人分别受雇于国有的铁路网和十三家私有的铁路运营商，其中一万名清洁工人还受雇于外包的清洁公司。雇主之多，雇佣关系之复杂，也为今日工会的谈判增加了许多难度。另外，替代性交通方式的增加也缓解了罢工造成的不便，尽管这对公众而言减少了影响，但同时也弱化了罢工行动的结构性力量。除了此外，资方也掌握了更多的现代化技术并计划用这些技术替代一部分工人，这也一定程度上削弱了工人的议价能力【11】。
无疑，今日的铁路工人罢工面临着许多新的挑战，战果未明。但他们也激起了新一拨的罢工浪潮。在过去的几周里，英国航空公司员工投票决定在暑假进行罢工；代表火车司机的工会ASLEF的决议于六月底和七月上旬发起四日罢工；交通和受薪员工协会（TSSA）所代表的Avanti西海岸铁路工人也即将于七月底发起罢工。另外，教师、医护人员甚至刑事律师都在考虑或已批准罢工。这一系列的罢工浪潮似乎都意味着资本主义议会民主的失败，人们不得不走上街头，通过有组织的行动来表达不满。哪怕不能重建一个新的民主机制，但当劳工运动再次兴起时，也必然影响人们手中的选票，从而有望撬动英国几近僵化的政治结构。
不仅是激起了其他行业劳动者的行动信心，铁路工人罢工也帮助公众看清了涉及公共利益的产业私有化的弊端——当公共服务成为了资本牟利的工具时，劳动者和消费者的利益都将受损（自1997年铁路私有化以来火车票价上涨了23.5%）。盈利的时候利润都进入了资本家的口袋，而亏损的时候则用纳税人的钱大量补贴。也正因此，呼吁铁路重回国有化的声音再次兴起。可见，罢工行动带来的改变可能不仅仅涉及工人的薪资福利，还可能为整个政治经济体制带来更深刻的批判和深远的改变。其最终结果如何，让我们拭目以待。
【2】https://www.bbc.co.uk/news/av/uk-61871442
【3】https://www.theguardian.com/business/2022/jun/23/railworkers-and-what-they-earn-who-are-the-real-fat-cats
【4】https://www.rmt.org.uk/news/rmt-statement/
【5】https://www.theguardian.com/uk-news/2022/jun/22/five-rail-workers-on-the-strike-there-is-no-justification-for-us-to-get-poorer-every-year
【6】https://www.bbc.co.uk/news/uk-politics-61878745
【7】https://www.marxist.com/britain-after-labour-conference-where-next-cn-simplified.htm
【8】https://www.theguardian.com/uk-news/2022/jun/24/mick-lynch-rmt-pr-war-key-determining-rail-strikes-succeed
【9】https://www.rmt.org.uk/news/rmt-on-opinium-poll/
【10】https://www.rmt.org.uk/news/rmt-on-opinium-poll/
【11】参见关于工人力量的两个来源：Wright, E. O. (2000). Working-class power, capitalist-class interests, and class compromise. American Journal of Sociology,
105(4)；Silver, B. J. (2003). Forces of labour: Workers’ movements and globalization since 1870.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